第二十九回故人改，紅白事

【海蘭珠●陸千金】

今天是個好日子，黃歷上頭明確寫著，宜嫁娶。我早早醒了，站在察哈爾部高起的小山坡上頭，我看見那端有金色的太陽緩緩升起，溫暖的光芒照射/到四處。

“海蘭珠！”林丹汗從遠處過來，逆著光讓人瞧不真切他面上的神色。手上卻拿著一件襖子，走到我身後，便輕輕覆到我肩上。牽起我的手，他的手掌是滾燙的。“怎麽不穿一件襖子就出來了？雖然是開春了，卻還是有些冷。更何況你的身子……”

我似笑非笑地看向他，輕聲說：“是誰糟蹋壞的呢？”

他眼中閃過一絲痛苦，“都已經過了這麽久了，你還不能原諒我？”

“這麽久了……”那廂的陽光已經微微有些刺眼，刺得我忍不住瞇起雙眼。“實在也並不算久，堪堪一年而已，大汗能忘記，海蘭珠忘不掉。”

是的，我沒有辦法忘記。那團血肉生生從體內剝離的痛苦，還有痛苦的時候，林丹汗響在耳邊，如同夢魘一般的話語。

他將我抱進懷裏，如他掌心的溫度一般，這個懷抱也是滾燙的，卻溫暖不了我的心。“海蘭珠，將過去忘記。我不責怪你先前的不忠，你也不要再怨恨我。我們重新開始！”

不責怪我不忠嗎？

我搖搖頭，反手將他推開。不出意料在林丹汗面上看見失望。這一年來，我總是不斷讓他失望。似乎唯有這樣，才能略略撫平我的痛苦。他的懷抱很溫暖，只是溫暖得過頭了，就要讓人上癮。從前我是奢求的，現在卻不想要了。

這樣的憐惜……這樣的寵愛……我已經不屑了。

“還是請大汗繼續責怪我，而我，也繼續怨恨你好了。原本就不是很好的開端，不要妄想在裏頭摻雜東西，反而叫人嗤笑起來。”他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麽，我卻已經轉過身背對他。望著遠處遙遙升起的旭日，生出一個微笑來。“天氣倒是很給面子，自開了春，難得這樣好。”

“科爾沁的二格格今日嫁給金國八貝勒做側福晉，你說的，是給這個面子？”

我淡笑：“今日八貝勒成親，如斯盛大，竟然不請大汗去喝一杯水酒？”

為了看他的表情，我特意轉過身。果不其然，他面上有難堪。這一年來，我暗中收集了許多消息。他同金國勢同水火的現狀，也一早知道了。只是這時候，忍不住想要拖出來說上一說，好叫他惡心惡心。

林丹汗笑著上來摟我的腰：“我喜歡在部族陪著你。”

話音剛落，就聽見阿維絲漸漸逼近的呼喚聲。“大汗！大汗！”

林丹汗松開我，“什麽事？”

阿維絲大口喘著氣：“大……大汗……囊囊福晉方才昏過去了！”

“什麽？！”林丹汗大驚失色，直往前走，阿維絲緊緊在後頭跟著。“前些日子不是說身子大好了？”

“也不知是怎麽回事，依待其哭得快要厥過去，說得也不清楚。”

林丹汗走了一段，卻又回過頭朝我喊：“這裏風大！你待一時就回去！”

我站在那裏，冷笑著看他離開的背影。林丹汗，你且好生享受著美人在懷的感覺罷，這樣的時候，往後卻不多了。

“格格……”出神的時候，竹嫣兒已經來了。

“你這次下的藥，有些重啊。”娜木鐘竟然昏過去了？

竹嫣兒輕聲道：“一時手抖。只是奴婢不知，格格既然怨恨囊囊福晉，何不果決一些了結了她？”

“了結？”伸手任竹嫣兒扶上手，略微扯起嘴角：“有些時候，了結卻不是痛苦，是解脫。我還在苦痛裏面，怎麽肯放她去？我要她活著！並且要苦痛得活著！一時一刻都沒有解脫的時候！”說到激恨處，手勁都忍不住變大。竹嫣兒手臂上清晰的五個指痕，卻不曾呼痛。

我對娜木鐘的恨，她是知道的，絲毫不亞於林丹汗！

我活著一日，就要折磨她一日！

往回走的時候，忍不住再次回望了一下那輪旭日暖陽。心中一片冰冷。

大玉兒，想必你現在，是很幸福的罷。

【大玉兒●君浩】

一年的時間，說快也快，說慢也慢，到了頭一回顧，便只覺時光匆匆。似乎除了個子高了些，又多吃了許多白飯，其他也無什麽變化。

我跟隨姑姑大汗一同遷都，雖然跋涉比在家裏閑置辛苦了些，可有趣的事還是不少的。譬如在路上，我發現蘇茉兒那丫頭對多鐸有點意思，有事沒事就蹭上去搭話，聽我說中原的女子喜歡用香囊荷包傳情以後，笨手笨腳地做了兩個鴛鴦香囊給送了去。結果被多鐸掛在了馬尾巴上，這令蘇茉兒很受傷，連續幾個晚上在我屋裏喝得醉醺醺的。

不過年少的時候，喜歡的快，厭棄的也快，沒過兩天她就轉了性子，被小刀捉的畫眉鳥吸引了去，徹底將多鐸徹底忘到腦後了。

只是蘇茉兒酒後說的話令我震驚。她說在多鐸的住處看到了不少姐姐的消息。姐姐的消息我偶爾也能從哥哥的口中得知，只是知道她懷上了一個孩子，卻流/產了。外面的消息都說流/產是因為姐姐體弱。姐姐體弱我是知道的，但是卻並未到輕易流/產的程度，我總覺得事情蹊蹺，想更了解些，哥哥卻不肯再幫我了。

後來我讓蘇茉兒支開了多鐸，偷偷地潛進了他的屋子，卻並未如期望般找到事情的始末，只是找到了關於姐姐的只言片語。

很多矛頭指向娜木鐘。那個女人，終究當初是留錯了。姐姐雖然軟弱，總是委曲求全，但是這孩子必然是觸了她的底線，她不會繼續軟弱下去……

這也許是一件好事。

她總是那個樣子。以前她至少是科爾沁的大格格，即使是不合群，有人看不過，也不會為難她。可她已經離開科爾沁，又不是歡脫討喜的性格，爭寵這種事她面子薄，是做不出來的。她只有竹嫣兒，可是一個丫鬟又能起到什麽作用？終究在異鄉，一個人無依無靠，她必須堅強。

我很是嘆惋那個未能出世的孩子，如果那個孩子平安出世，一定和姐姐一樣漂亮……我就是小/姨了！如果我能在她身邊陪著，那個孩子一定不會被娜木鐘害死……

如果只是如果，我雖然心裏存個念想，可還是身不由己的，林丹汗又是給阿瑪寫信告狀，又是擺臉色的，擺明了不想我再去。而且大汗的病自從遷都以後，便開始覆發。他很需要我。

生者為大。我既然未能保住姐姐的孩子，也要盡力留住天可汗。他對我那麽親切，什麽好吃好用的都給我，像個爺爺一樣寵著我……

但我不是神醫，只是一個略通藥性/病理的未畢業本科生。天可汗最後一面，是他臨行去溫泉療養前夜。他拉著我的手交代，要好好地留在盛京，等他回來。

他卻沒有回來。

死在了療養的溫泉住處。猝死。

每個人的離開都很突然。不是循序漸進，有章可循的，而是突然一下子，來了消息，還以為是尋常的報平安，哪裏知道便是死訊臨頭。

福無雙至，禍不單行。不好的事總是喜歡湊熱鬧，而人的離開也似乎總喜歡你追我趕。

天可汗沒了。多爾袞和皇太極自然也都很傷心。

因為天可汗臨走前，皇太極已經向可汗提了我同他的婚事，我頂著未婚側妻的名分，也跟著姑姑也披了孝服，在靈堂前守孝。

皇太極老成持重，被眾臣推舉成了新皇，處理交接事宜，忙得連傷心的功夫都少了。我同他見面不但少了，每次也都是匆匆的。能看出來他的確很累，眼睛熬得通紅，還每天撐著。夜半的時候，還在書房披文件什麽的，我寄宿在姑姑身邊，怕被仆人丫鬟說三道四，只能讓蘇茉兒去送些茶水點心。

哥哥幾次三番地警告我，說這宮中不必家裏叫我胡鬧，我跟著姑姑身邊，也不好太積極惹得她煩心。就算是每日關心，隔著幾重宮墻卻不得見，只能忍了去。

如果不是他在，這宮中，待著著實令人沮喪。跑不得，耍不得，即便是修得小橋流水，亭臺樓閣，每個人都板板的，像是拿著作戲的強調說話走路，每個人都一樣的套路，實在想不出有什麽趣味。

大汗沒了，最傷心的，莫過於多爾袞。不但他喜歡的父汗沒有了，就連寵愛他的大福晉也一同殉了葬。

一夕風雲驟變，他便成了孤兒。雖然有兄弟，可沒了父母，無論是幼年的孩童還是花甲的老者，都是一樣的悲慟。

見不到皇太極，多爾袞還是常見的，雖然寬慰不了什麽，只不過是默默地在一旁坐了，聽他說起些大福晉和天可汗以前的事情。我看著落淚的少年，也忍不住跟著落淚。

老爸若是知道我現在的處境，也會哭吧。我是個孤兒，從穿越過來第一天就知道，在這陌生的地方，只能靠自己。

孤兒是習慣討好別人的。

他們怕被再次遺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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